驼铃撞碎的黎明
沙粒第一次钻进睫毛时,我正趴在一座金字塔形沙丘的脊线上。凌晨五点的风带着碎冰似的凉意,把星星吹得摇摇欲坠,银河在天际铺成一条流淌的光河,每一粒星子都像被沙漠焐热的金沙。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,是向导艾买提的驼队正在翻越沙梁,驼铃撞碎黎明前的寂静,在无垠的瀚海中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。
"这是 ' 进去出不来 ' 的地方。" 艾买提的羊皮袄上结着白霜,他往篝火里添了块梭梭木,火星子溅在沙地上,瞬间被滚烫的沙粒吞没。"我爷爷的爷爷,1928 年跟着瑞典人斯文・赫定的探险队进过沙漠,回来时全队只剩下三个人,骆驼的骨头在沙里白得像月亮。" 他粗糙的手指在沙地上画着圈,"你看这沙丘,白天是金色的,夜里就变成黑色,它们会走路,会吃人,更会记事儿。"
我攥紧手心的 GPS,屏幕上跳动的坐标像一串不安分的心脏。这是进入塔克拉玛干的第三天,我们正朝着尼雅遗址的方向跋涉。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在脚下延展成一片金色的海洋,33 万平方公里的沙域 —— 相当于三个浙江省的面积 —— 被风雕刻出千万种模样:有的沙丘如凝固的巨浪,浪尖挑着银色的月光;有的像铺展的波斯地毯,波纹里织着夕阳的碎金;更有那些金字塔状的巨丘,沉默地蹲伏在天地之间,仿佛远古巨人的墓碑。
展开剩余92%驼队忽然停下脚步,领头的老驼 "赛麦台" 不安地刨着蹄子,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汽。艾买提按住驼峰上的馕袋,低声说:"它闻到了旧骨头的味道。"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,沙梁下露出半截锈蚀的铁器,像是马镫的残骸,在晨光中泛着暗红的光。"民国三十年,有支国民党军的运输队在这里迷路,十八匹骆驼,二十七个人,最后全变成了沙地里的盐柱。" 艾买提用刀柄挑起那截铁器,上面还粘着一缕干枯的驼毛,"去年春天刮大风,沙窝里露出了他们的军装纽扣,铜的,上面刻着 ' 党徽 '。"
太阳跃出沙海的瞬间,沙丘突然开始流动。不是风造成的迁徙,而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蠕动,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在呼吸。艾买提说这是 "沙漠的苏醒",每一粒沙子都在回忆昨夜的梦境。我蹲下身,看着沙粒从指缝间滑落,忽然触到一块冰凉的东西 —— 是半片彩绘木简,上面残留着暗红色的墨迹,像一行被风沙啃噬过的诗句。
"是精绝国的文字。" 艾买提用袖口擦拭着木简,露出 "五星出东方利中国" 的字样,虽然只有残缺的三个字,却在晨光中亮得灼眼。"1995 年,考古队在尼雅遗址挖出过一块织锦,上面就有这句话。" 他把木简塞进我手心,"这沙漠里埋着的,不只是骨头。"
尼雅遗址的残阳如血
正午的日头把沙子烤得发颤,温度计的红线冲破了 50℃的刻度。我们在一处废弃的佛塔遗址下歇脚,塔身的泥塑佛像早已被风剥成了骨架,残存的壁画上,飞天的飘带还在沙风中微微颤动。艾买提铺开防潮垫,从羊皮袋里倒出浑浊的水,"喝慢点,这是昨天在克里雅河故道接的雪水,里面有鱼的骨头。"
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水滑过喉咙时带着土腥味,忽然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。"1901 年,斯坦因第一次来尼雅,挖开佛塔时,里面全是被沙子填满的经卷。" 艾买提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佛塔的样子,"他雇了两百个民工,挖了十七天,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,现在大英博物馆里,还有精绝国国王的印章。"
风突然转向,卷起的沙粒打在佛塔残垣上,发出簌簌的声响。我顺着声音走去,沙地里露出半截胡杨木柱,上面刻着模糊的绳纹。蹲下身拨开浮沙,竟发现柱底压着一枚青铜戒指,戒面是颗暗红色的玛瑙,在烈日下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"这是 ' 守弥 ' 的印记。" 艾买提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,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戒指,"精绝国的最后一位国王,公元 3 世纪时带着全城人消失在沙漠里。传说他的王后是于阗国的公主,临别时把自己的血滴在玛瑙里,说只要戒指还在,精绝人就不会真正灭亡。"
沙子开始发烫,鞋底像踩着一块烧红的铁板。我把戒指揣进贴胸的口袋,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—— 那枚玛瑙贴着皮肤,竟像是活的,微微搏动着,仿佛有颗微小的心脏在里面跳动。艾买提说,这是沙漠在提醒我们,脚下的每一粒沙子都曾是有温度的血肉。
远处的沙丘在热浪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,像一群匍匐的巨兽。艾买提指着天际线处一道若隐若现的绿痕,"那是枯死的胡杨林,1958 年还有水的时候,那里能听到克里雅河的流水声。" 他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,打开来是半包皱巴巴的莫合烟,"我父亲是沙漠公路的筑路工,1995 年夏天在那里中暑倒下,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馕。"
夕阳西沉时,我们抵达了尼雅遗址的中心。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拉出长长的影子,像是无数伸向上天的手臂。艾买提在一座土坯房前点燃篝火,火光中,我看见墙面上刻着一行模糊的汉字:"汉精绝王承书从事"。考古队说这是汉代的木简拓片,当年西域都护府的文书就是这样传递到这片遥远的绿洲。
"你听。" 艾买提忽然按住我的肩膀。风穿过残破的窗棂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有人在低声诵读着什么。篝火噼啪作响,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断墙上,与那些古老的刻痕重叠在一起,恍惚间竟分不清谁是古人,谁是来者。
沙漠越野车里的星图
"车轮会记住每一道沙脊。" 老宋猛打方向盘,越野车在波浪状沙丘间腾空而起,又重重砸下,我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。仪表盘上的时速表疯狂跳动,车窗外的沙粒像金色的暴雨斜射而来,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。
这是进入沙漠的第五天,我们换乘了四驱越野车,沿着上世纪 90 年代修建的沙漠公路向腹地挺进。老宋是兵团二代,父亲 1954 年从山东支边来新疆,在塔里木河下游种了一辈子棉花。"我爹总说,沙漠公路是用骨头铺成的。" 他扯开领口灌了口矿泉水,"1993 年修路时,有个叫王芳的上海女知青,为了找失踪的测量队员,把自己的红旗车开进了流沙区,最后连人带车都成了路标。"
车冲上一道沙梁,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连绵的新月形沙丘,在阳光下亮得刺眼。老宋说这是 "会跑的沙丘",每年能移动二十米,曾经吞没过大片的耕地和村庄。"1982 年,我家的地就在这附近,秋天收棉花的时候,一夜之间被沙子埋了半人深。" 他指着远处一个突兀的土堆,"那是我家的老房子,现在只剩下烟囱还露在外面。"
越野车在一处干涸的河床停下,河底的卵石被风沙打磨得像一块块温润的玉。老宋从后备箱拖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,打开来是些奇怪的零件 —— 断了弦的六分仪、生锈的指南针、还有半本泛黄的日记。"这是 1946 年,中瑞联合考察队留下的。" 他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,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字迹,已经模糊不清:"水尽,粮绝,沙丘在移动,我们正成为精绝国的新居民......"
风突然变大,卷起的沙粒在车身上织出细密的网。老宋说要赶在沙尘暴来临前找到宿营地,发动汽车时,引擎却发出一阵嘶哑的哀鸣 —— 我们陷进了流沙。车轮越转陷得越深,沙子像有生命似的,顺着轮胎的缝隙往里钻,很快就没过了轮毂。
"别慌。" 老宋反而笑了,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把工兵铲,"1972 年,我爹他们在这里陷过八辆解放卡车,最后是靠骆驼拖出来的。" 他蹲下身铲沙子,忽然 "咦" 了一声,铲尖碰到个硬东西。扒开浮沙,竟是半截军用水壶,壶身上印着褪色的红五星,壶盖里还凝着一小块盐晶。
"这是王芳的。" 老宋的声音有些发颤,他把水壶捧在手里,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,"当年她的车陷在这里,水壶被沙子埋了三十多年,去年才被风吹出来。" 他拧开壶盖,里面空空如也,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茉莉花香 —— 上海姑娘总爱带的雪花膏味道。
沙尘暴来得比预想中更快。黄沙像一堵巨墙从天际压来,瞬间吞噬了太阳,天地间只剩下昏黄的混沌。我们躲在越野车里,听着沙粒抽打车身的声响,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门窗。老宋忽然哼起了《边疆的泉水清又纯》,跑调的歌声混着风沙的呼啸,竟有种奇异的安宁。
不知过了多久,风势渐缓。推开车门,世界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—— 沙丘被雕刻成流畅的弧线,车身上积着厚厚的沙层,像盖了层金色的棉被。远处的天际线上,夕阳正从沙雾中挣扎出来,把天空染成一片熔金,那些被风沙打磨过的砾石,在余晖中亮得像满地的碎钻。
老宋指着天边一颗突然亮起的星,"那是 ' 狼星 ',沙漠里的向导说,看到它就不会迷路。"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玻璃瓶,里面装着半瓶沙,"这是我爹临终前让我带的,他说等沙漠变绿了,就把他的骨灰撒在这里。"
篝火边的千年絮语
宿营地扎在一片枯死的胡杨林里。那些树干扭曲着伸向天空,有的像绝望的手臂,有的像奔跑的骆驼,最粗的那棵要三个人才能合抱,树心早已空了,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,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。
艾买提在树洞里点燃篝火,松木的香气混着胡杨的焦味弥漫开来。老宋用匕首剖开带来的羊肉,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,油脂滴在火里,溅起一串串火星。"1960 年困难时期,我爹他们就是靠吃胡杨皮活命的。" 他往火堆里扔了块红柳根,"这木头耐烧,能从黄昏烧到天亮,就像沙漠里的人,看着蔫,骨子里硬着呢。"
月亮升起来时,胡杨的影子在沙地上拉得老长,像一群沉默的幽灵。艾买提从怀里掏出个葫芦,倒出琥珀色的液体,"这是用沙漠蜜酒泡的骆驼刺,我爷爷的秘方,能治沙子进眼。" 他喝了一大口,递给我,"尝尝,这里面有 1949 年的月光。"
酒液滑过喉咙,带着辛辣的暖意,忽然尝到一丝奇异的甘甜。艾买提说,这是因为泡了尼雅遗址挖出来的葡萄干,那些两千年前的果实,在酒里重新焕发出了生命。"精绝人会用葡萄汁做防腐液," 他指着远处的沙丘,"他们的国王死后,就泡在装满葡萄汁的陶缸里,希望有一天能随着沙子复活。"
老宋忽然说起他的母亲。1956 年从上海来的知青,在沙漠里教孩子们读书,后来嫁给了山东来的父亲。"1979 年她得癌症走的,临死前说想看看大海。" 他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波浪,"我爹骗她说,等沙漠公路修通了,就带她去看博斯腾湖,那里的水像海一样蓝。"
篝火渐渐弱下去,只剩下通红的炭火。艾买提从背包里拿出个羊皮卷,借着炭火的光展开 —— 竟是幅手绘的尼雅遗址地图,上面用维吾尔语和汉语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。"这是我爷爷画的,1957 年他跟着考古队当向导,偷偷记下了所有没被发掘的地方。" 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用红笔圈住的圆点,"这里有座未打开的古墓,传说埋着精绝国的公主。"
风穿过胡杨林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。我忽然想起白天在尼雅遗址捡到的那枚戒指,掏出来放在掌心,篝火的光透过玛瑙,在沙地上投下一片摇曳的红光,像一滴跳动的血。
"它在说话。" 艾买提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,"每到月圆之夜,精绝人的灵魂就会顺着沙粒爬出来,附在他们曾经的物件上。" 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我的手心,"听,它在说 ' 回家 '。"
那一刻,我真的听到了 —— 不是幻觉,而是从玛瑙深处传来的微弱声响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,又像一句模糊的咒语。那声音钻进耳朵,顺着血管流遍全身,最后沉进心脏的位置,与我的心跳合二为一。
老宋从车里拿出个半导体收音机,调到一个模糊的频率,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维吾尔语歌曲,哀婉而苍凉。"这是《沙漠情歌》," 他跟着调子轻轻哼唱,"我母亲生前最爱听,说这歌声里有水的味道。"
夜深了,星星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。躺在沙地上,身下的沙子还带着白日的余温,远处的沙丘在月光下泛着银辉,像沉睡的巨兽。艾买提说,塔克拉玛干的夜晚是有记忆的,所有被沙漠吞噬的生命,都会在星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我攥着那枚戒指,在半梦半醒间,仿佛看见无数人影从沙地里升起 —— 精绝国的国王牵着他的骆驼,斯文・赫定的探险队员举着油灯,王芳姑娘倚着她的红旗车,还有老宋的母亲,穿着上海的布拉吉,在沙丘上跳着年轻时的舞。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中渐渐透明,最后化作一颗颗流星,坠入远处的沙海。
星空下的考古学
"看,那是 ' 天河 '。" 阿依古丽教授用激光笔指向夜空,一道绿色的光束划破黑暗,落在天鹅座的位置。这位 72 岁的考古学家已经在沙漠里工作了 45 年,鬓角的白发在星光下像结满了霜,"1980 年第一次来尼雅,我们就在这棵胡杨树下搭帐篷,夜里看星星,以为那是沙漠漏下的光。"
我们围坐在折叠椅上,脚下的沙地里插着十几根荧光棒,像一片人工种植的星星。阿教授带来的天文望远镜正对着银河,目镜里,星云像一团淡蓝色的雾气,那些密密麻麻的星子,多得让人眩晕。"每一粒沙子,都对应着一颗星星。" 她调整着焦距,"这是沙漠告诉我们的宇宙法则。"
她从保温箱里拿出个密封袋,里面是几块黑色的石头,表面嵌着闪亮的颗粒。"这是从尼雅遗址出土的陨石,碳十四测定有四万年历史,比人类在这片沙漠生活的时间还长。" 阿教授把一块陨石放在我手心,冰凉的石头上,那些金属颗粒在星光下闪烁着,像凝固的星子,"精绝人把它们叫做 ' 天石 ',认为是天神的眼泪。"
远处传来越野车的引擎声,是送补给的车队到了。年轻的队员们搬着箱子走来,头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光柱,像一群笨拙的萤火虫。阿教授指着其中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,"那是我孙女,上海复旦大学考古系的,今年跟着我第一次进沙漠。"
姑娘叫小棠,蹲在篝火边给我们泡速溶咖啡,手背上还沾着沙粒。"奶奶总说,她第一次来的时候,连防晒霜都没有。" 她笑着抹去脸上的灰,"1978 年发掘尼雅 1 号墓地时,她在沙漠里住了三个月,回来时家人都认不出她了。"
咖啡在保温杯里冒着热气,混着沙漠夜晚的寒气,喝起来有种奇异的醇厚。阿教授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个牛皮笔记本,翻开泛黄的纸页,上面是用钢笔写的日记,字迹娟秀却带着力量:"1981 年 7 月 15 日,发现精绝王室墓葬,女主人的发髻上插着七根金簪,每根簪头都嵌着小颗的绿松石,像北斗七星。她的指甲盖还保持着粉红色,仿佛只是睡着了......"
风突然吹灭了一根荧光棒,黑暗中,阿教授的声音有些哽咽。"那天我们清理完墓葬,在沙地上搭了个简易的灵堂。晚上我守夜,看见月光从帐篷缝里照进来,落在女主人的脸上,竟像是在微笑。" 她合上笔记本,"从那以后,我就相信,沙漠里的时间是不一样的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都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存。"
小棠忽然指着天空,"快看!" 一道绿色的光带突然出现在天际,像一条巨大的绸带在风中飘动 —— 是极光,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罕见的极光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看着那绿色的光带慢慢扩散,最后变成一片闪烁的光幕,把沙漠照成了梦幻般的绿色。
"这是宇宙在回应我们。" 阿教授的眼睛里闪着泪光,她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,吊坠是块小小的和田玉,雕刻着北斗七星的图案,"这是我先生送我的,他是 1996 年在抢救性发掘时中暑牺牲的,就埋在那片胡杨林里。" 她把项链戴在小棠脖子上,"现在传给你了。"
极光渐渐淡去,星空恢复了原本的模样。小棠抱着奶奶的肩膀,低声哼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,是维吾尔语的,曲调哀婉而悠长。阿教授说,这是沙漠里的守墓人世代相传的歌,大意是:"沙子会记住一切,风会带走一切,唯有爱能在时空中永恒。"
我躺在沙地上,看着银河在头顶缓缓转动,那些遥远的星子,此刻仿佛就在鼻尖。忽然明白,我们都是沙漠的过客,就像那些流动的沙丘,那些短暂的极光,那些在时空中闪烁又熄灭的星子。但只要还有人记得,还有人讲述,那些消失的文明,那些逝去的生命,就永远活在这片金色的瀚海之中。
告别时的沙粒
离开沙漠的那天,清晨的沙地上结着层白霜。艾买提的驼队已经备好行装,老宋在检查越野车的轮胎,阿教授和小棠正给我们分装从尼雅遗址带回的纪念品 —— 一小瓶沙,一块胡杨木片,还有张复印的精绝国木简拓片。
"这是 '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' 的真品复制品。" 阿教授指着拓片上的文字,"1995 年出土时,整个考古界都沸腾了,两千年前的预言,像是沙漠写给今天的信。"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,掌心粗糙却温暖,"记住,离开不是结束,是把沙漠装进心里带走。"
驼队出发时,朝阳正从沙丘后爬上来,把沙粒染成透明的金色。赛麦台领头走着,驼铃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里格外清晰,像是在倒数离别的时间。艾买提牵着最后一头驼,手里拿着个布包,递给我时沉甸甸的。
打开来看,是那枚从沙地里捡到的青铜戒指,玛瑙戒面在阳光下红得像一团火。"精绝人说,当戒指找到新的主人,就是它回家的时候。" 艾买提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在闪烁,"我爷爷说,每一个离开沙漠的人,都会成为沙漠的一部分。"
越野车在沙漠公路上行驶,车窗外,沙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后退去。老宋忽然停下车,指着路边的一块石碑,上面刻着 "王芳烈士之墓" 几个字,碑前摆着束干枯的野菊花,在风中微微颤动。"每年都有上海来的知青后代来看她。" 他点燃支烟放在碑前,"去年有个老太太,八十多了,拄着拐杖在这儿站了一下午,说当年和王芳是一个宿舍的。"
车过塔里木河大桥时,我把那枚戒指掏出来,放在车窗边。阳光透过玛瑙,在仪表盘上投下一片晃动的红光,像一滴流动的血。远处的沙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,33 万平方公里的沙域,此刻像一块巨大的琥珀,把所有的时间和记忆都封存其中。
老宋忽然哼起了《边疆处处赛江南》,跑调的歌声里,我仿佛看见无数人影在沙漠中行走 —— 精绝国的国王牵着他的驼队,斯文・赫定的探险队员举着地图,王芳姑娘的红旗车在沙地上留下辙痕,阿教授年轻的身影在考古帐篷前忙碌...... 他们的脚印被风沙抚平,却在时间的沙层里,刻下了永恒的印记。
回到库尔勒的那个夜晚,我做了个梦。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沙,在塔克拉玛干的瀚海里漂浮,看见精绝国的城墙在月光下闪着白光,听见克里雅河的流水声穿过千年的时光,闻到胡杨林里飘来的烤肉香。黎明时分,一阵风吹来,我和千万粒沙子一起飞起,在空中组成了巨大的字 —— 那是精绝国的文字,阿教授曾经教过我,意思是 "永远的家"。
醒来时,枕头边放着那枚青铜戒指,玛瑙戒面在晨光中亮得惊人。我把它戴在无名指上,大小竟刚刚好,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。走进浴室洗脸,镜中的自己,眼角似乎多了些细密的纹路,像沙漠里被风雕刻出的沟壑。
打开从沙漠带回的那瓶沙,倾倒在掌心。阳光下,那些金色的颗粒缓缓流动,每一粒都在闪烁,仿佛藏着无数个微小的太阳。忽然发现,其中一粒沙子特别亮,凑近了看,竟像是一颗小小的星星,在我手心里,微微跳动着,像一颗不会熄灭的心脏。
塔克拉玛干,这颗被时光打磨的金色宝石,这册用风沙书写的厚重史书,这方让生命既绝望又重生的秘境,终究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。它教会我,最坚硬的不是岩石,是在绝境中绽放的生命;最永恒的不是砖石,是被记忆收藏的时光;最浩瀚的不是宇宙,是能装下整个沙漠的心房。
或许正如艾买提所说,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沙漠。当城市的霓虹模糊了星空,当写字楼的空调吹散了记忆,只要触摸到掌心的沙粒,只要感受到戒指的温度,那片金色的瀚海就会在眼前展开,驼铃在耳边响起,而那些沉睡在流沙下的千年心跳,会永远与我们共振。
#夏季旅游创作季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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